我又在海边遇到了那个青年。
准确地来说我看不大出他的年龄,看上去大概像是三十出头的年纪,脸明显能看出不像是十几二十岁的小青年那样满含着胶原蛋白。
但是看眼神却还是年轻清透的。
所以还是称呼他为青年比较合适一些。
“又来了?”远远地看见他在海边溜达,我打了个招呼。
他有些腼腆地笑了一下,点点头。
“你每年都会来呢。”身处澳大利亚西部的海边,每年总不缺人来这边旅游,中国人更是不少的,但是像他这样几乎可以称之为打卡式的就难得了,目前我也就瞧见了这么一个:“方便知道你的名字吗?毕竟你知道在国外每年看见一个同样的国人不大容易。”
“周泽楷。”青年人这么说着,掏出手机键入字符给我演示了一下这三个字是怎样的拼法,“这边,漂亮。”
这人显然不长于交际,不过这种蹦豆式的对话我倒是在一些非英语国家的游客身上领教过,换成母语也不难懂:“所以你每年都来这儿?”
“嗯……”周泽楷回了一个字,然后又是长长地沉默。
他似乎不习惯与人对视,目光四下飘了一会儿后转回了海面上,执著地凝视着夕阳下像是烧着了一样的海面。
也许是错觉,我觉得当他看着海的时候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寂寥且温柔的气息。
像是在等什么人一样。
周泽楷呆了约摸半个月,偶尔潜潜水,一日三餐到我的开放式厨房里自己捣鼓点东西吃,更多的时候只是坐在海滩上。
没人打扰的话他甚至能坐整整一天,从早上吃过早饭开始就坐在那儿,很多时候会忘了午饭,一直到灰蓝色的夜空上镶满了星子才会慢悠悠地带着一身咸鲜的海味儿走回来。
从五年前我接手这家店以来周泽楷每次都会在这儿待半个月,十一月刚至的时候过来,踩着中旬的尾巴离开,一点儿也不做停留。
这次也是半个月。
当我有一天推开房门做清洁的时候已然是人去屋空,一张带着看上去张扬得不似出自他手的写着房费纸张合着正好的钱压在烟灰缸底下。
床上还有人睡过的痕迹,人却是不在了。
尔后的每一年他都是他会来的,年复一年,年年都是这个路数。
我在变老的同时也看着他一点点变老。
脸庞瘦削了,鬓角生了白发远远看着发灰,眼角刻上了些细细密密的纹路……
他老了,明显憔悴了,望着海的眼神虽然一如当年的深情然而却也不可避免地有了些绝望。
终于我再次跟他搭话。
有一天他又是很晚从海边回来,毕竟也不年轻了,吹了一整天海风后憔悴再也遮掩不住,走路都有些踉跄。
“来一杯?上好的威士忌。”我朝他扬了扬手中的酒瓶,琥珀色的酒液在瓶中旋转了几圈,转出美妙的光泽。
周泽楷抬眼看着我,眼睛被海风吹得有点红肿,点了点头。
开瓶,黑麦的醇香合着酒液被倾倒进两只杯子里,我从放着冰块的水箱里捞了些海鲜,又挑了只电烤炉过来,撬开一只生蚝直接扔上刚刚烧热的炉面。
周泽楷一言不发,只是捏着杯子把玩,昏暗的灯光下玻璃和酒水在他纤长的指间折射出漂亮得有些不可思议的光影。
手指上有亮色的光芒闪过。
“你结婚了?”
很久以前我就看见他带着这枚戒指,几乎就是一枚银色的裸戒,只是在中间的位置镶了一块不明材质的深色石头。
以前我以为是黑曜石之类的,现在离得近了才发现那石头并不是纯黑,隐隐掺杂着一些黄白色,有些透明。
周泽楷顿了一下,摇摇头,喝了一口酒。
那大概就是什么装饰品吧……我稍微翻动了一下生蚝,趁着热把它取到自己的盘子里,撒了点盐直接吃:“要吃自己拿啊。”
周泽楷轻声嗯了一下,示意自己听到了,然而并没有动,沉默着专心喝酒。
“你是要等什么人么?”夜深了,海风起来了,酒瓶子在两个男人的夹攻下很快下去了一半,我又吃了一块牡蛎,带着点醉意地问。
周泽楷这回搭了话:“是。”
“方便说吗?”我问,然后想想不大妥又添补了一句,“你不想说也随便你。”
周泽楷就真的没有回答,仰头把最后一杯酒喝干,闷闷地说了声“酒不错”就回了屋。
四天后,待满了半个月的他又走了。
每年来旅游的人都不少,周泽楷依然是每年来。
一年比一年憔悴,一年比一年沧桑。
这种变化是肉眼看得见的,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眼里的光一点点黯下去却又不肯全然堙灭,总是留着一星火种顽强地燃着。
看着难过。
又是十一月,澳大利亚正处于春季,再过一个月就要入夏,所以已经有些人来玩潜水了。
那是十一号的那天。
那天我起床之后就觉得天气不大对劲,折回屋里看了看天气预报,发觉果然是有大风浪的。
好说歹说把一群热爱挑战人体极限老外劝回屋里待着,我又转了一圈,突然发现周泽楷不在房间。
心里面突然翻涌上一丝不那么好的预感。
我赶紧找了几个年轻力壮的人一起去海边找。
周泽楷果然就在海边,看到朝他篼头拍下的海浪不仅没有躲开,反而又朝着海的方向走了几步。
瞬间就看不见他人了。
惊叫的声音被海风硬生生地堵回了嗓子里,幸好有个年轻人飞奔过去,揪住了周泽楷还飘在海面上的一缕衣服下摆把他拽回了岸边。
有些呛水,再加上被海浪迎面拍上,这个已经不再年轻的人精神显然有些恍惚,问什么都不见着回答。
呼吸在把水咳出来之后倒是稳的。
我们几个一起把他架回了旅馆。
道过谢,来帮忙的人很快散去,我看着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盯着自己手的周泽楷气不打一处来:“你是想自杀?”
周泽楷抬眼看我一眼,无声地摇摇头,眼泪顺着脸颊落了下来:“……找不到。”
“什么找不到?”
“找不到他。”
那天早上周泽楷难得地说了很多,虽然描述还有些断续,但很明显他是想努力地说了,我大概整理了一下。
“你相信有人鱼么?”一开始他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个问题。
“有儒艮这种生物。”我塞给他一杯热茶,虽然快入夏了,但年龄不小了再被海浪这么一拍……不驱驱寒以后有的受的。
周泽楷摇摇头:“不,真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能点点头示意我在听。
“我遇到过。”他伸手示意我看那只戒指,“他不见了。”
“你怎么知道他是人鱼?”我思考了一下,“还有说句不大好听的……你怎么知道他是不见了,不是……那什么了呢?”
“他的鱼尾。”周泽楷扭头看向被黑云压着墨黑一片的海,“很多年前差点淹死,他救了我。”
“第二个……”他笑了笑,“我不信。”
这段话给了我很大的震撼,再加上周泽楷表达能力一向不是那么的灵光,等他说完我消化完已经差不多是中午了。
海浪小了一些。
“这就是你每年来这儿的原因?”
“不光这儿。”周泽楷抿了一口茶,“沿岸,按序去。”
“亚特兰蒂斯。”我理解了,“传说中亚特兰蒂斯人是人鱼。”
周泽楷应声,“我想找到他。”
“恕我直言。”我放下茶杯,“你每年都能跑大西洋沿岸的城市,财力并不差……为什么要执着于他一个人?”
“……他是我缺失的灵魂。”周泽楷用了个比较文艺的说法,“心灵相通。”
我听说过一种说法,就是人的爱恋一生中只能爆发一次,那一次之后,无论之后如何再也不可能如当年那般心动。
我无言地起身离开。
热带的风暴来得快去得也快,过了两天基本就不剩下什么了。
周泽楷又坐回了海边,偶尔不带任何装备浮潜。
“你不怕淹死么?”有一次他憋了很久才上来,我忍不住问。
他朝我笑了笑,眼角的皱纹细细密密地堆叠起来。
想来是不怕的吧。
后来周泽楷依然每年都来,有一年他突然问我:“为什么?”
并没有前缀或者是征兆,我们正在喝酒,他突然就问了一句。
我扭头看他,他坐在礁石上,定定地看着手里的杯子。
姿态像极了前些年的那个中年人,可是他现在都快是个老人了。
我明白他想问我什么但我无法回答他,只好保持沉默。
周泽楷也并不是真正想要一个答案,大概就是随口问问。
问题积压在心里久了是会发霉变质沤出毒素的。
总是需要把它们排解出来的。
为什么等的人不来,为什么深爱的人不爱自己,为什么深爱的人有着生老病死,为什么容颜会如同花一般凋零……
谁都想知道,可又有谁能知道呢?
于是我只好沉默着,给周泽楷手中喝空了的杯子倒满酒。
这些年断断续续地听他说了不少,比如说我知道了他的爱人叫江波涛,是个笑起来温和柔软的青年,总是能猜出他在想些什么,他们去过荷兰,周泽楷拉琴,江波涛画画,沿着阿姆斯特丹的每一条水道徘徊过整个城市……
不用说更多的我都能感受到他们之间的深情。
然而现在一个不知去往何方一个寻觅不得。
一出拙劣的悲剧。
周泽楷再次出现的时候已经是两年后了,去年我没有看见他,倒是挺想念的,还担心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现在来看他最大的事就是衰老。
他已经是个老人了,身形佝偻鬓发苍苍,孑然一人徘徊在沙滩上。
我也老了,招待他的时候也给他倒的也不是酒,而是红茶,掺了一点点白兰地。
他一如往年一样端着杯子慢慢地喝。
“去年没来啊?”
“生病。”他简短地答了两个字,握着杯子的手掌背面皮肤皱皱巴巴地堆叠在一起,苍青色的血管凸起得有些赫人。
这一年他瘦削得有几分不正常。
“我快死了。”他在喝完了一杯茶之后突然冒出一句,“癌症,我没有去治。”
我给他添了一点茶,多兑了点酒,老男人这种时候总是需要一些酒精的。
“……其实我都知道。”
过了很久,我的茶没了酒也没了,周泽楷梦呓似的开口。
“江早就不在了。”
我回想起刚接手时前店主给的嘱托,切记让人带上驱鲨剂。
很多年前有一个头条,两男子浮潜一人被鲨鱼袭击不治身亡。
“他就在这里。”很多年后当年的另一个当事人坐在我旁边,眼神涣散,“就在海里。”
根本没有什么不治身亡,当年压根就没有尸体。
周泽楷单手托着下巴扭头看我:“我是不是疯了,一直在骗自己。”
用情深到骗了自己半个世纪,骗到自己神思混乱。
“明天我要走了。”周泽楷转回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从我的酒柜里摸出一瓶酒,直接蹲在地上敲碎了瓶颈,“再见。”
第二天像是往年的翻版,烟灰缸下依旧压着一张字迹张扬的字和正好的房费,床上也依然是人躺过的痕迹。
但是当年那个叫做周泽楷的,眼睛清透的青年再也不会来了。